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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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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你並不真的喜歡巨乳——《巨乳研究室》 17.05.2021
《AV帝王》的出品讓人們沿著村西透的故事看見日本色情產業內幕,黑木香高舉腋下說自然才是性感,「火車便當」背後原來是一段深刻的愛情⋯⋯,色情是活生生的,充滿了創造的可能性,性感也是。《AV帝王》裡,不同時期流行多采多姿的色情產品,少女時期的黑木香看見男同學們群聚在一起,用手指猛烈搓揉雜誌裡打碼的女郎陰部,當時謠言用奶油搓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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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知道我害怕月亮——《成為一個新人》精神疾病痛苦背後的痛苦 31.01.2020
感冒生病跌倒了都可以喊疼,精神疾病患者卻常礙於污名與缺乏思考能力、罪犯畫上等號。近幾年台灣的隨機殺人案,也更深化一般民眾與司法的距離,將「殺人魔」「精神鑑定」與「脫罪」連結在一起。在《我們與惡的距離》中有一幕,王赦在李曉明被下令處決後最傷痛的是我們社會並沒有理解這起犯案的可能性。我們永遠不知道,那些一心求死的加害者/精神病患者,傷害他人的動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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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不是女性主義者》:成為一個更好的人,個屁 28.05.2020
女性主義一百年,我們仍然沒有想出一個女人可以活在浪漫愛體制之外的方法,且在百花齊放的性別當代,自然不像一二波女性主義運動有凝聚共識,女性不再行動,而是在網路上電商裡你一言我一語的討論女性成長,思考如何用行銷策略拉攏群眾。從 #HeforShe 到 #metoo,Ryan Gosling 與 Joseph Gordon-Levitt 都自認女性主義者,女性主義忽然變成一種品味,女力成為熱賣商品的冠名,只要妳購買這個,妳就很女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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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有時很無聊《醜陋史》:歡迎光臨,失序之物 20.02.2020
醜將不再是二元彼端,而是另一種審視世界的方式。這本書本身透過詞源學、藝術史、文學史、社會現象梳理了醜陋的龐雜歷史,模糊與擴充了邊界,容納更多失序之物。人類深受醜之物所吸引、著迷恐怖小說、迷戀《邊境奇譚》這樣怪胎的電影,甚至更早我們就對鐘樓怪人與歌劇魅影充滿好奇。人們愛醜,又深深抵制自己內在的慾望,否則我們不會窺奇。畸形與腐化之物,彷彿比完整更能激起我們的生存感受。我們試圖看穿的,或者是我們身上缺乏敢曝的、尚未被啟發的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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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物是怎麼生成的?《廢棄社會》:消費文化決定了多餘的人 16.01.2019
在卡爾維諾的小說中,李奧尼亞的居民每天期待著收垃圾的人出現,將富裕家中製造的垃圾丟出,清道夫將其運送到城市周邊,漸漸的,光鮮亮麗的李奧尼亞被垃圾山所包圍。城市的富足感,建立在不斷新增的廢棄物上,《廢棄社會》以《看不見的城市》為引導,看見了正在淪為廢物的人類們。
litera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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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到沒飯吃,也要養一隻正眼看自己的狗:《從此好好過生活》 18.03.2021
1980 年附近出生的這一批韓國作家,關注的視角多從女性、青年出發。除《獻給柯曼妮奇》《她的名字是:》這樣的女性成長小說外,趙南柱《若你傾聽》《薩哈公寓》也進一步捕捉貧窮底下的現實,她的小說裡有顯著的敵對客體,例如權貴、父權;金愛爛寫《飛機雲》與《垂涎三尺》,故事裡則總是有失敗的父親與痛苦的女子。相較上述兩者憂鬱且痛苦的內在,張琉珍《好好過生活》裡的寫作少了批判與鋒利,認清狀態且接受的現實感、臣服於世故的姿勢,輕盈的敘事方法貼近一個體制內上班族的體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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鯨向海《每天都在膨脹》——贅肉的反擊 20.07.2018
在肉與肉的碰撞中逼出生活的裂縫,以塞入更多現實不能允許的事物。自卑是體積最龐大、活著的真實。你觸動了,那個落寞寫詩的背影,到底是自成一格還是落魄狼狽?可能都有。在這麼快速變異的時代、詩的核心多少受外在環境而內在板塊位移,偶有瑕疵偶然出戲是能被容許與體貼的,對啊,畢竟活著就已經夠災難。但《每天都在膨脹》,第一首到最後一首都是精工,表裡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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負罪者,復仇者《筷:怪談競演奇物語》的還願路上 12.03.2020
工藤新一也會喜歡這本小說吧。 恨,《筷:怪談競演奇物語》處處埋線以致讓人熬夜,辦案稍有收穫的下一刻,又忽然驚覺自己只是尚未被麻醉的毛利小五郎,解謎路上一謎還有一謎深。看到最後就像經歷一場驚險的手術,看這些被鬼怪耽誤的小說家如何收線,甚至控制狂上身地把許多小線頭都抓回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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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姊姊死去的地方出生:讀韓江《白》 03.10.2019
《白》的體裁獨特,打散小說的骨骼,既像散文、速寫,又像為她那早夭的姊姊虛構一個個極短篇的人生。整個作品從嬰胎從母體來到這個沒有邊界的世界開始,「母親說那是一個臉白得像半月糕的女嬰。」早產的嬰孩,把嬰兒服穿成了壽衣。韓江在母親轉述的故事裡長大,「我在她死掉的地方出生,在那裡成長。」她自此常覺得遍體生寒,姊姊在黑暗中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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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族的失戀史《小寧》:所有追悔是同一個如果 18.04.2019
音樂的寂靜可能是寫詩之人對語言或文字失效的惆悵,背向巨大的世界面向自己的時候,摀住耳朵、閉上眼睛,詩一向是不被完整聆聽的孤獨。 詩人使用「聲音」有其老式的浪漫,仍有人細細琢磨著音節、用字的頻率、詩的發聲。他分別在〈1997〉與〈1996〉仿擬粵語、台語的聲腔,「語言」的使用也是政治的,那是一代人在時代變動下才有的口氣。屬於台灣人的聲腔為何?必須從辨識歷史的路途上找回自我,或許也是詩集的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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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浥薇薇《情非得體》:不得體才是癡情 19.10.2018
那些女人的形象都成了精緻的標本,她勾勒、裁剪、風乾、烘烤,於是那些開到荼蘼的生之燦爛被保留了下來,滲出差異的琥珀光澤,我們在這種萎靡的、非勵志的召喚中,因明白自己的缺憾不至腐爛。
A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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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莉娜.阿布拉莫維奇死後》:我想要,不再想要任何東西 10.12.2020
我們終於能在她不斷建立的論述以外,得知究竟她那種傷害自己的歇斯底里源自何處。原來每一場行動都是她的成年禮,瑪莉娜喜歡用美學侵犯倫理,同時又說「如果只有美學,沒有社會意識是不足夠的」。在瑪莉娜展示的疼痛裡,實為拒絕。她大量承受痛苦極限的作品看來荒謬,但卻是她對生命的控訴與報復,透過這樣的手段去信任自己身體的力量與感覺。在書中也帶出瑪莉娜在趨往藝術路上發展,一步步丟掉自己的母親與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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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分鐘七十八轉的高亢哀愁——《曲盤開出一蕊花》 13.01.2021
曲盤聲音儲存於凹凸間隔的溝槽中,每播放一次就越趨暗啞,必須往復使其老,音樂才有意義。因此關於台灣戰前音樂修復的量還不到四十首,而《曲盤開出一蕊花》隨書附上的 CD 就擁有二十一首,其聲音修復也避免服膺現代化,保留了破損質感,所以可以聽到像是雜訊、或是炒豆聲這樣專屬於曲盤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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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敏《千年女優之道》:導演不戰鬥到最後就沒意義了 27.11.2019
他時常半夢半醒地走在路上,也許這種夢的傾斜姿態,才是今敏人生真正的姿勢。今敏的作品也多夢,他說過自己常混酒館,許多若有似無的夢境,都來自酒館裡的蠢話,他曾與幾個戲劇系的大學生坐在酒桌上聊起「晚開的女孩、等待的女孩」這個主題:「曾經是女影星的老婆婆講起過去的故事,不知何時,她說的故事混進了演過的電影情節⋯⋯出現各種時代,會更有趣吧?」這成了《千年女優》的原型——一直追尋著的女人。這種真實時間與虛構時間的交織,也仿若他自己。
reporta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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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一百種模樣》:面對傷痛,為何我們總是失語 20.08.2020
每一份沉默裡都有追求,追求被接納、被愛,連結著孩童時期的緘默症、在團體生活裡的孤寂、出櫃後生活細微的改變,她尋找薩滿時看見了於世界所感受的孤立,記錄下自己靜避、獨處、發瘋的片刻,在這個人類開始冥想與靜修的時代氣氛裡,靜下來是為了聽見什麼?或拒絕什麼呢?覺知,寧靜與和諧,臣服在存在裡面,平靜地接受原有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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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告訴你關於那座山的一切》——痛苦是旅者的禮物 04.09.2019
她的詩比散文更傷心一點,也袒露出對愛的慾望。詩常提及「毀滅」,像是不斷在比自己巨大的山的經驗中,感受瀕臨邊緣的失去,她的詩有山的稜線、女人的背脊一般危險而迷人的訊號。那對不諳社會生活的人來說是不可自拔的引力,關於去理解生命,理解我是誰,理解將安危置後、進入未知與永恆的喜悅。 在生命走到極限之際,她留給摯友的遺書寫「請不要過度地悲傷,你所做的便是去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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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求救的人群死於民意:讀白曉紅《邊境人生》 22.03.2019
人已經活成了被囚的野獸,整個社會默許用低於標準的方式對待他們。 移民者不斷期盼北方有更好的生活,從剛果逃到西西里、從西西里逃到德國、又在受虐後想著,要如何逃到挪威?明明在那些治安良好的安全國家裡,卻住在更糟的、四周圍繞帶刺鐵絲的收容所中,一千人共享四間浴廁,甚至被控管出入。種族主義者與極右派份子持續在城市裡燒毀收容所,以及當街毆打移民者至死。移民者在城市邊陲,看著一場場反對他們進入的遊行像嘉年華一樣盛大舉辦。
Film
有錢也是一種演技,在良善的外皮下異化窮人,悉心拿捏著那一條不可越權的界線。電影有一場次,一行人狼狽返家,大雨傾盆裡拾階而下,一顆顆由上而下的鏡頭,順著雨水,回到底層。那是墮落後的回歸,也是回歸後的覺醒。整部電影以 Wi-Fi 為線頭,穿針到豪宅裡用燈泡打著摩斯密碼的訊息,皆是從地底發出的求生訊號。但是除去與南韓菁英社會的連結,放棄普世語言,放棄追逐一流人生,似乎才是這些悲劇主角的唯一活路。

拍議題嚴肅的題材,配樂擔任渲染角色也是常見,但《無聲》配樂進出的拿捏,卻是完整鏡頭的一部份。角色在拍攝時皆大多未成年,導演在畫面的拿捏上感覺經過了很多縝密思量,小孩遭受暴力這樣難以讓人接受的畫面,拍攝的界線在哪裡?觀眾該如何承受?最後她選擇的是,我們應該站在一個聾人的位置,感覺受暴時世界如何以聲音應答。一幕市場內主角的助聽器掉落,與世界巨大的位差頓時發生在觀眾耳旁,接近真空地、被抽掉的真實世界的聲音,也透露出為何受暴的小孩「比起受傷害更害怕外面的世界」。
一個人至少必須能辨識出鏡子裡「真實」的我,等待我的形象確立,才可能發展與外界的關係。但我們內心仍維持著嬰孩時期的鏡像,經常分裂以辯證,有多種人格搭建出「外在我」的成像。今敏的作品裡常有與鏡子裡的自己對視卻漠然、鏡子碎裂、人從鏡子裡衝出以降生姿態。被異化的、被破碎的「我」,誠然都是「我」。夢境裡外,重要時刻人物總是穿著紅色衣服,紅色是慾望,是血,是奔騰向危險的意志。在電影裡,光也是刺目的,鎂光燈,相機閃燈,聚光燈,甚至未麻們投身向車頭燈、展開雙臂擁抱,那熾熱與站在舞台上的視角是一樣的。
這部片製造的不是恐怖,而是恐慌。看著殘酷正在發生,那一點疼痛的東西怎麼似曾相似。殘酷的是愛底下的暴力暗流:當媽媽說出「我根本就不想當你媽」的時候;當家人有難時選擇視而不見。電影內導演不斷強調房子裡的模型房子,安妮不斷細心雕琢的模型玩具屋,其實就是她內心的可怕家庭。即便她逃出了原生家庭,但已經留下的矛盾如同詛咒的契約,母親的鬼魂就在「屋子外」猙獰監禁著她。
敘事定位在龐克緣起的七〇年代。六〇年代,整個戰後世界的氛圍訴求安定,愛與和平、嬉皮文化、烏托邦。但對龐克而言,以上啥都不是。1975 年,龐克文化從紐約蔓延到英國境內,Sex Pistol 在一場藝術學院表演上以憤怒、快速、攻擊性大力羞辱了體制。倫敦的龐克開始了!如果我的一切平庸,那如何讓人知道我存在?在這個脫序的年代,一段龐克少年與外星少女的相愛故事也開始了。

繼張曼玉之後,全度妍是唯二拿下坎城女主角的亞洲人。
《密陽》裡她安靜的演技,配合電影遠遠的長鏡頭,拖曳沉重步伐,沒有泣聲,電影用那樣的腳步讓人們讀懂心碎的女人。全度妍帶著苦難色彩的人設,在她「全世界最普通的女人」的詮釋下更顯張力,她學習逝世丈夫與兒子打呼的片段、從信主到毀神間的收放,又最終那顆再也無語、只是兀自剪下自己不齊的頭髮的鏡頭⋯⋯

Saoirse Ronan 談及《她們》:「在這部電影裡,這兩個角色(Jo 與 Laurie)大半時間都纏在一塊,我們彼此有很融洽且自然的關係,這兩個角色在身體上非常需要彼此。」舞會的長廊外跳的那支舞,不屬於任何約會的舞碼,只是兩個自由的靈魂,恣意而確定地跳著。
Timothée Chalamet 可以纖細、神經質、黑暗、沉穩,《國王》也證實了 Timothée Chalamet 有能力跳脫年輕而躁動的青少年角色。
怎麼看,白靈飾演過的角色都如她的真實人生不凡,充滿爭議的條件錯綜在她身上。早在 Lady Gaga 以前,她熱愛肉胎裝,穿衣服的方式引發諸多指教,當白靈高調地將龍躍魚飛穿在身上,透膚色的網狀布料纏繞著肉身。
白靈離開中國以後,頭也不回地丟下玉女包袱,別人說她崩壞,她豪爽以為是解放。比起明星,白靈更像櫥窗女郎,俗豔而抓人眼球的扮相,搔首弄姿與迷濛沉醉的表情,擺明不希望任何人錯過自己。她思考自己扮相的方式不是品牌、也非讓衣服襯托自己的氣質,你可以說,她是高級地把心靈與意念穿在身上當作表達,她也拉扯與延展著每種衣料的象徵和可能性,每件衣服遇見了白靈,都會不可思議——把自己的身體當舞台,於是把傳單穿上身、只裹著布條的萬聖節打扮⋯⋯。其中她又特別喜歡亮面材質、豹紋設計、緊身剪裁,擅於在自己身上製造張力。她可以放肆與搞砸,不必展演女明星的得體與氣度。因為這種「不純潔」與「裝模作樣」,她逃出框架、重新拼貼出自己的樣子。
Fiction
𓈍 長得比同齡女孩子高,求學期間,她總因為自己的身高,覺得自己不夠像女孩子,暗戀過的學長也比她矮,人們總是抬頭看著她,她就把肩膀挨地更低,希望自己矮小,能坦然底仰慕他人,能不這麼有存在感。但跟隨升學考試的試卷層層疊疊變得厚重,買的參考書變多,她的身高彷彿也跟隨試卷在書包裡的重量往下沉,發現時為時已晚,𓈍 脊椎側彎 15 公分,再也不能挺直腰桿看著任何人。
但也因為揹負著那些知識,𓈍 考到了台北公立大學,那時里長為她拉起紅布條,宴客三桌就容納了所有里民,沒有上補習班的鄉下小孩也能去第一學府,她成為整個里的未來。𓈍 拖著滿行李箱的知識與對成功的渴望來到北方,她一邊在火鍋店打工,一邊唸書。日子久了,𓈍 發現大學生並不念書,所謂第一學府的生活,也不過是,日子圍繞夜唱夜衝夜店而運轉,同學間感情生疏,沒有喝酒的話,根本沒什麼話聊,盡說些不重要的事。如果有閒便可以參與社團,但那些看起來和樂而空泛的系上社團打卡活動,背後只是由等待社內戀愛、渴望被關注的人際缺乏所構成。
這些人有時翹課、無所事事就一起去北美館看展覽、去溫州街喝咖啡。她唸的是農業經濟學系,也是整個學校裡最低分考進來的科系,偶爾 𓈍 也懷疑,拼了命要離開家鄉、離開那片窮鄉僻壤、離開那份春夏秋冬都得下田農作的日子,難道就是為了在溫室裡學習辨別不同土質、培育出不同品種的白菜。
像 𓈍 這樣下了課就要打工的人,系上的人對她的面目感到模糊,記憶中她身上總是飄散三媽臭臭鍋味道。𓈍 拼命打工、刷洗不完黏鍋的廉價鍋深,就是為了租一個能夠安身立命的房間,這棟房間位於學校附近的頂樓加蓋,是一層樓隔成八個隔間中的,其中一個房間。
𓈍 住在三坪的房子裡,門打開就會撞到衣櫃,小冰箱緊緊倚著床鋪,單人床底下塞滿了雜物與書籍,書桌底下伸腳的地方放了垃圾桶。這個房間小的容納不下其他慾望,居住的地方只有三坪,能夠擁有的也無法太多,於是 𓈍 丟掉的也越多,她更不想打扮、化妝,也沒有多餘的位置來放一些無關生存的蠟燭、擺設、盆栽、文學書,斷捨離節目教導如何打造怦然寢室成為顯學,但她因為一無所有,也沒什麼好丟棄。
每天晚上十點,𓈍 會趕緊從小火鍋店打卡下班要是晚了,公用浴室就會被衛生習慣最糟糕的房客用走,𓈍 常常接手磁磚地板飄滿別人的頭髮、經血衛生紙爆滿垃圾桶的浴室。共居層樓並無法搭理她這種奢侈的整潔,掛衣服的陽台滿是煙蒂、洗衣機裡也時常有遺漏的襪子,𓈍 得悶著鼻子,將那只別人的襪子沿著邊邊捏出來。然後再將自己的衣物放下,她感覺自己的衣服,在洗衣機裡打轉著別人的體味與體毛,氣味隨衣物侵犯進身體裡。
這個冬天,𓈍 依然在小火鍋店努力拼每個月的房租,寒流來時總是客滿,氤氳瀰漫的火鍋店裡,她認不清每個人的臉孔,又覺得那些低頭拼命扒飯的人,每一個都好像她。三年來都是這樣彎著腰給客人點酒精爐、上雞蛋,駝背更厲害,彎著腰的人好像也失去譴責生活的權利,需要更和氣,請謝謝對不起。
那天,𓈍 依舊送了雞蛋,飯桌上的人抬頭對她說:「欸,嗨。」𓈍 思索一下眼前這個戴眼鏡的男子,依稀記得。「我是你們助教啦。」男子長得就像每一個在研究所苦苦掙扎、又遲遲沒有慧根畢業的研究生,頭髮長長的,因為沒有戀愛索性不打理自己。眼鏡的霧氣飄散的時候,𓈍 卻覺得他有點可愛。
可能兩人都太久沒與人好好說話,也可能是這頓火鍋還算溫暖,助教再來了三次火鍋店,他們約在聖誕節約會,一起到城市的地標慶祝。聖誕樹們不倫不類地模仿歐洲的表情,氣溫 18 度,還沒冷到需要靠近,人們卻樂於逼近彼此,穿著紅色、綠色、白色的毛衣,站在台灣最高的建築物之下,看著 LED 燈閃爍,𓈍 覺得自己矮小的說不上一句話。這個景點,其實也沒什麼的。
他們合情合理地走在一邊掛著燈條一邊修路的街道上,在適切的時候牽手與擁抱,適時地繞過發廣告傳單的人,沒有意外地一起走回 𓈍 住所。
助教在她房裡脫下外套,卻不知道將外套擺在哪裡,
三坪大的房間可以承擔這樣的愛情嗎?
她忽然覺得眼前這個人,相較於一個月六千元的雅房而言過份超載。
助教爬上她的身體時,𓈍 十分害怕自己的毛孔裡還堆積著小火鍋的味道,於是頭低低的,都不敢看他。因為緊張,𓈍 出戲地感覺到助教的腳不斷抵到床尾的衣櫃,床板同時發出不堪的吱吱聲。𓈍 也很清楚,因為隔音很差,每當有走廊經過住戶時,助教都會忐忑地放慢與放輕動作。
他們在三坪大的房間裡,勉強著做完一場愛。
助教穿起剛剛擱置在洗衣籃最上方的外套,對 𓈍 說了聖誕快樂,𓈍 回覆他:「聖誕快樂。」接續,小小的房間安靜著,窗戶外有救護車經過的聲音,她感覺到,生命中很重很重的一個,沉默的瞬間。
房間裡剩下 𓈍 的時候,她擔心著方才助教在撫摸她冬天乾澀的肌膚時,是不是有摸到變形的脊椎呢?此時的 𓈍,已經脊椎側彎 20 公分了。她頓時覺得難堪,進一步猜疑,學長在火鍋店裡,會不會也是憑著火鍋氣味的線索,認出了她呢?又或者,他認出了,他們,都只是在這個城市裡急於生存,混個租屋處的人。
lips
Ѻ 至今還沒遇過幾個人,吻她的時候能夠留意她的儀容,不把她的顏色吻糊。那些人的吻法,好比餓了三天。唯獨學姊,品嚐的姿態,像是捨不得吃完一頓高級的法式甜點,學姊舔了一圈自己的嘴唇,回味Ѻ 顏色拓印在自己唇上的香澤。
「妳已經長大了,要不要換個唇膏的顏色呢?」她用手指撥弄著 Ѻ 柔軟的唇瓣,像挑逗不定的心思。
Ѻ 說,喜歡莓果的紅,還有青澀,還有夏天果熟的芬芳。
學姊轉身,開啟床頭櫃的抽屜。
學姊的抽屜裡有好多口紅,珊瑚橘、豆沙奶茶、蜜桃焦糖、玫瑰紅、無花果奶茶、草莓慕斯色⋯⋯每支口紅的曲線都像一個想被揀選的女人。
「哪個適合我呢?」
「這個絕對慾望,職場上很合適。這支仙氣小姐姐,大學生都有這支。這款女神熱吻,顏色很性感⋯⋯」
學姊說話的聲腔也像她的口紅。藉由一個人的口紅,她習慣塗抹的唇色,可以確認她內核的模樣。
Ѻ 知道她沒有騙她,她真的已經是適合更多唇色的時候了,學姊那麼懂每一個色號,大概也和她床上不同粗細顏色的髮絲有關,還有門口那雙,明顯是學姊不穿的高跟鞋,那會是怎樣的女人呢?她也有一雙好吃的嘴唇嗎。她好想知道,學姊品嚐過的那一組組嘴唇的味道。
離開房間前,Ѻ 將自己莓果色的口紅放進了學姊的抽屜裡,這支口紅是聚會前一天,Ѻ 在專櫃前精挑細選、對著鏡子專注描繪出當年自己色澤。她打算把剛剛拆封的自己留在那裡,像精緻的標本,成為學姊能夠懷念的收藏。
finger
她總是非常仔細地清理手指,指甲溝裡的汙垢、指緣的倒刺。她喜歡注視那些撕好的皮,剝至薄透所透露的淡淡粉紅雛鳥似的,輕微發炎不至疼痛。同時,她想像一下子斷筋錯骨地刨除倒刺,歇斯底里的血水漶漫而來。
每天早上九點打卡上鐘,她面對鏡子,一綹一綹歸納翹出的髮絲,鬢角收得服貼、刀柄抵住眉間削落雜毛。
因為太過乾淨,她總是覺得世界很髒。
審慎自己的手指,她看手指的方式是攤開手掌後手指彎曲指向自己。國中檢查指甲一直是將手指指向他人、學習交付他人評斷自己的權利。如今她為自己指認一切,無論一切是什麼。
檢查畢穿戴上白色的棉質手套,蒼白地啟示她枯燥的八小時,從一樓到頂樓送往迎來反反覆覆的八分鐘。
「請問您要到幾樓?」
八樓到了。
30 度不偏不倚的鞠躬。
人們總是喜歡有人向自己低頭。
所幸低頭對她來說並不算什麼。她書念得不多因此無法對他人指手畫腳,也並非女性抬頭能夠自信地整天高喊賦權自我培力自我,更沒有家裡慣養不能成為無法無天的小公主。
家裡有四個女孩子,無論是家裡或是在茫茫人海中,她並不特別起眼。
這份眾生平等的職業對她很剛好,眼前小屁孩老太婆男女老少菁英勞工,30 度不偏不倚的鞠躬。低頭就能處理的軟弱不成問題。
無需競爭升職,每天待在上下樓的平行宇宙裡,百貨再蓬勃也與她無關,她需要專注地,只是如何好好送走一個人,這樣的事。
電梯至頂樓四分鐘,往下再四分鐘。八分鐘能容納她無數綺想,她常細細品味著一遍又一遍,大樓墜毀、西裝筆挺剛剛買好名牌的得體人群逃竄、家庭和樂兄友弟恭在爆炸間妻離子散,炸毀她所缺乏的,一遍又一遍。
封閉的電梯血肉模糊,屍臭血水骯髒混濁於密閉的電梯,電梯將錯過一樓下降至深淵。她著迷於在密閉的空間裡幻想,那年夏天老師也在課後密閉的教職員辦公室來回搓揉她的手指、指腹、掌心,老師用含冰淇淋的眼神看著她,她為了度過無法招架的時刻,眼神放空不斷假想,放學時間,她正與同學們在回家路上打打鬧鬧、用僅有的零錢共食一支冰棒。那個夏天,她溶化了。
她對他人即地獄不以為然。
她相信自己才是自己的地獄。
一邊想著電梯裡的屍首,一邊進行 30 度不偏不倚的鞠躬。抬頭霎那,偶然看見一雙熟悉的眼睛。
「三樓謝謝。」
「電梯關門中。」
「電梯下樓中。」
她總是必須抬頭才能看見的這雙眼睛。那個人曾經說她的手指好看,在還沒有見面只是用軟體聊天時,他只看了她的手指就喜歡她。
她說了那年夏天,男子允諾將給她更好的夏天。當時她抬頭看見男子,像看一場煙花易冷,看一場虛張聲勢的感動。
做愛的時候,他會親吻她的手指,她更仔細地打理自己,生怕他親吻到粗糙的汗毛倒刺。他喜歡她手指緊抓床單,她就更用力演,手指有戲,在他生硬的鬍渣上彈奏〈給愛麗絲〉,在他雜亂的毛髮梳理出相愛的秩序,手指簡直能入圍金馬獎。
每週男人與手指只見兩次,通常在深夜,上床前他們喝一點酒,或者在別的百貨公司她挽著他的手臂、他買衣服給她。抬頭看他的時候,一切都像真的,是真的。
「電梯開門。」
「電梯關門。」
電梯開關間,他甚至不記得這雙手指了。
是因為她戴著白色手套嗎。是不是她將眉毛剃得太細。可能,這場戲她做著做著,看戲的人卻分了心。
畢竟她認識他的時候,她尚未這樣整潔地收納自己,怕被用髒一樣。他也除去鬍渣,梳成油頭,右手不再挽女人,雙手推著嬰兒車。
他們都把彼此收攏成一個得體的大人了。
她曾經是他萬中選一的手指,也淪為一雙能塞進任何平凡白手套的手指。
她總是非常仔細地清理手指,指甲溝裡的汙垢、指緣的倒刺。她喜歡注視那些撕好的皮,剝至薄透所透露的淡淡粉紅雛鳥似的,輕微發炎不至疼痛。同時,她想像一下子斷筋錯骨地刨除倒刺,歇斯底里的血水漶漫而來。
「電梯開門。」
白色手套,頓時浸染著新鮮的血水。
❰ 日曆紙 ❱
十二月二十九日。失去的今天取代了失去的昨天,並未因成長而變得豐腴,四月也很瘦。
我背面輕浮地很白,飢餓且渴,像慷慨一樣令人窒息地到來。
其實擁有也只是,不小心而已;也只是忠誠於將日子替換成,一張輕薄的表情。撕掉更多我自己;翻閱眾生的悲歡,平安,喜樂,淚流。翻過入厝與迎娶,生命迫切的移動,在這一頁曾以虔誠的姿勢被挽留。
風聲被更多油墨吸收後帶走,太透的紙洩漏,明天是昨天的複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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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更多體裁符合我的混亂:藍色是即將前往的地方,紅色是虧欠的字,綠色是終究分開的聚合,黃色是查無此人的消息。
預訂一場秘密的別離,在顏色的俄羅斯方塊裡,勾掉代辦事項,填回代辦事項,勾掉代辦事項,填回代辦事項。
方塊,消滅同時新生,在孤立的系統裡能量守恆——
坦白來說,我並未真正失去什麼。因為所有本來不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