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無用,但不可恥——讀三浦紫苑《住那個家的四個女人》

非關愛情

《住那個家的四個女人》描寫了我一直都很感興趣的主題:無關血緣、沒有愛情關係的同居。這本書致敬谷崎潤一郎《細雪》,但即便沒讀過,也完全可以當作一本獨立的小說看待,與其說這是現代貴族沒落晚景,更像是一群女人的遲暮。比起閨蜜們「女生的悄悄話」,她們自覺彼此間的關係更像「在河邊對著夕陽大吼的柔道社夥伴」。如果妳是大叔系女生,妳一定會喜歡三浦啊~~~

這些女人們各自有沒用的部分:吸血蟲與軟爛男發電機,也有人誓言不再談戀愛,四十歲仍對婚姻講求佛系態度,耍不掉毆打自己又頻頻騙錢的前男友⋯⋯,「自由戀愛」下發展出了更多戀愛的形狀,由於整體文風很有日劇《下輩子我再好好過》的味道,我不自覺想起只能愛上二次元男主的小梅這個角色——我很失敗但我很快樂。

在暈船與下船都極為便利的這個時代,人類是否一定需要戀愛?這是幾年間日劇到日本文學都很積極探討的題目,故事中「雪乃」這個對男人死心的角色很吸引我,抱持終身一人想法的她,如同當今社會未婚女性會在孤獨時產生這樣的想法:

「有時候還是會想要放聲吶喊。因為薪水已經差不多到頂了,而且萬一身體搞壞就完了,雖然是在大保險公司上班,但沒人知道什麼時候會破產或被併購,然後到處都可以看到『孤獨死』的字眼,我的人生這樣下去真的可以嗎?每天工作,每天晚上做瑜伽,徒勞地讓身體變柔軟,就這樣老死嗎?」

承受著這樣的吶喊的人,同時也不需要為了愛情說謊,這也是資本主義社會下充滿現實意味、但恰到好處的交換。

二十幾歲時身邊喊著想談戀愛又在失戀時哭天搶地的朋友,如今一個人卻活得很好,積極地尋找各種孤獨老方案,「我不需要戀愛」,不只一個朋友這麼對我說。我開始相信,我們活在一個不需要談戀愛,未必要與一個人發生愛情的時代。

雖然無用,但不可恥

三浦紫苑無論寫什麼樣的小說,總是對於特定職業別的細微動作感興趣。她對「職人」著迷,《啟航吧!編舟計畫》裡編字典的編輯,透過一校、二校、三校,追求語言逼近終極的正確性;《沒有愛的世界》在植物學裡長年研究與實驗,即便有時追求的是錯誤的動機。

《住那個家的四個女人》,則是透過描繪佐知的刺繡工作,形塑埋首低頭的人類性情。在小說裡「刺繡」場景也做了很細緻的轉場。而她關注的工作如同她小說裡在意的人,都是在社會上以不同規格和方法活下去的人。

在她筆下角色們的工作、定位、產能,對社會來說都是「缺乏實用價值」的。住在鶴代家的四個女人,是社會上被剩餘的關係,由於缺乏與他人建立連結的社會化能力,恰巧住在了一塊。

三浦老師似乎特別對這樣的角色很有興趣,「她覺得自己成了全世界最孤伶伶、最笨重的生物,宛如冬眠失敗的魯魯米。」這段描寫用來形塑從事邊緣刺繡工作的佐知,始終無法在人際關係上得到真正滿足的回應。

她的小說就像是不段為這些人創造歸屬,只要說出「我回來了」、且有人回應「你回來啦」的那個場域,就可以稱作家。我一直對於能夠不政治正確地陳述這樣政治正確的作家感到佩服,這也是為什麼我特別喜歡《地球星人》《接棒家族》這樣的作品。近年人們更熟悉的應該是《小偷家族》,當家庭的功能儼然被現代化的各種產物瓦解,那家庭的意義也將另起爐灶。

淡薄之處,更耐人尋味

小說的架構讓我直覺想起了日本晨間劇那種做法,每一幕都很短、很輕,但是耐人尋味。由於她本人的幽默與機靈,讓喜劇的閱讀感充斥期間,她實在是太會刻畫一些有點廢又不讓人討厭的角色特質,例如:因為女友喜愛政治家所以猛嗑馬克思的零想法男;繼承家裡田產帶有傲嬌特質卻又深受這種家族遺風所害的大小姐⋯⋯

獨白者時而譏笑、時而同情,讓角色們不為人知的可愛面被他者的觀點呈現,閱讀間充滿節奏性的彈跳、不按牌裡的全知觀點。

三浦所穿插的兩個獨特的獨白視角在小說的敘事埋線上做了強烈的翻轉,亦讓故事有開天闢地的嶄新視野,雖然手法非常的古怪,但也可稱作新奇,而且那種「不管我就是要這麼做」大破大立的氣魄,真的非常讓人欣賞。

我認為她描述角色的能力可以說是當代日本小說家中數一數二的,畢竟是從《強風吹拂》裡描述十幾個登場角色之中鍛鍊下來的作家啊。三浦善於利用角色對文學的觀點表達出不同性情,比如說,有人喜愛耽美的《細雪》,也有人會在讀完夏目漱石的小說後吶喊「拜託你快點去工作吧」。角色的對白也完全可以辨識出角色的性格,以通俗的語言講出親近讀者生活的價值觀。

回到谷崎潤一郎的《細雪》,很多人以為谷崎潤一郎的作品是偏向人性之惡那一類的,但我想,谷崎潤一郎筆下的人,才是正常人。在谷崎潤一郎筆下的女人,幾乎沒有一個是弱者,她們之所以遭受異樣視線,是因為她們不願意與她人齊步而行。《住那個家的四個女人》處在時代的夾縫中,不比《細雪》面臨一個嶄新的時代,兩書的時代戀愛觀也頗有咀嚼耐人尋味之處。我們無須成為「現代女性」,僅是成為自己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