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燒紙》的預備動作,需要在心情平穩時閱讀。《燒紙》由十一篇短篇構成,一部分的時代背景建立在南北韓分裂後的人物生存景況,通常折射的是家庭裡的關係分裂;另一類則是工業化的過程下城鄉所發展出的社會問題。
雖然這本充滿中國鄉音的翻譯我實在是讀得很苦,但倚靠著對李滄東的喜愛讀完,還是能感覺到,他站在瞄準人物很遠的位置、灼燒的一支筆。
暴力底下的詩意
談及他筆下的人物,很難不聯想到電影裡的角色印象。
《生命之詩》裡美子奶奶說:「為什麼在這麼美的時候,卻會感覺到心痛呢?」那時候,電影畫面中,陽光輕巧地穿過織帽的縫隙,輕撫著她的臉龐。美子奶奶以體面的優雅裝束抵抗窮厄現實,在語言即將滅亡的帕金森氏症邊緣學習寫詩。
這個景象也是我讀完整本小說後,首先想起的畫面。李滄東的小說內通常使用大量對白,稀少的靜物描寫,像是一道克制的傷痕。小說中經常以靜物的寧靜舒張對比暴力的外部世界,比方〈燒紙〉裡以老太太搖搖欲墜的一顆牙比喻她如褥瘡暗藏的秘密;在死亡的場景,一群候鳥飛過天際。最安靜的時刻,彷彿提出了萬古哲學:假如一棵樹在森林裡倒下而沒有人在附近聽見,它有沒有發出聲音?
火與灰
〈火與灰〉是我偏愛的故事。電影《密陽》裡的妻子,曾有人對她說,就連一縷陽光也是上帝的旨意,她在盲目地仰賴宗教後,卻發現上帝原諒了她不可饒恕的人,「除了陽光我什麼都沒看到。」陽光裡還有什麼,可能更逼近小說的提問。
對應到〈火與灰〉裡喪子之後做禮拜上教堂的母親,僅有迷信可以安慰失去信念者。「永生及復活」的禱詞與無可挽回的逆境。
「我懷著絕望的心情跪伏在水泥地上,合起了雙手,請求上帝原諒我沒有相信祂的存在,我會懺悔所有的過錯,請求祂救活我們的孩子。」

過剩的價值
〈大雪紛飛的日子〉讓我想起〈D.P:逃兵追緝令〉這部韓劇,同是講述階級壁壘分明的軍中體制,描寫士兵服役間遭受不人道不合理的對待,在白雪覆蓋的隴溝裡,士兵彷彿仰望見星辰,在極大的痛苦下,他卻自覺是進入部隊以後,自己第一次像個人,在互相欺凌的秩序裡,草食者,唯有躺下才能得到寧靜。
他喜歡寫被流放者,〈空房子〉是不同時代的《寄生上流》,窮人為富人守房子,在幾百坪裡面,只能佔據小小的坪數生存著;〈有頭有心事的驢子〉裡,在工業化與城市化的邊界處有人做著城市剩餘的工作,他們也如同上個世代過剩的勞動力、過剩的價值,僅能以一頭驢,在邊界放牧自己。
小說裡大多數的角色,都是身處於都會卻始終感覺離群的被斥者,他起筆的視線使小說並非站在優越的位置追求覺醒,因為並無扼殺人性的悲涼與可鄙,並且這些人都極力「擺脫善良」,但仍無法成為既得利益的支配者。
看他的電影與小說,總是隱含著一種自我審判的味道,我覺得那是一種超越美學的東西,他無疑是個左派,也無疑是個現實層面上的勝利者,但他仍保持著那種穩定而均衡的觀點同時並不高尚,看見被掠奪、被輾壓的盡頭是什麼,或什麼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