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速

十二月本來應該是一年之中最忙的日子,往年的十二月,有許多要見的朋友,還沒結的案,還沒出的稿。

今年的十二月很特別,出社會以來沒有這麼閒過。十一月初時推掉了兩個案子,當時向自己承諾,下個月絕對不要像這個月這麼忙碌,於是十二月真的成了一個清閒月份,並且把一些轉速較慢的案子放下來,有點像是跑了五公里以後要銜接到走路的那段時間,有些喘,必須調整步伐,重新感覺適當的呼吸。

不做什麼,比要做什麼,更艱難。

接了一個意外的課程,去台大生傳系和同學分享寫專訪這件事,過去的我凡是遇到這樣的事情絕對推掉,事情太多,根本無心與人交流,更何況備課。決定去的當下,回想起來也像是被雷打到,好像也只是抱持著,啊,希望他們可以好好完成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本刊物。

備課的過程當然還是有點痛苦,前後大約花了六小時,因為準備的東西太厚重,還講超過半小時。想起二十五歲時,明明很年輕,卻常常被派出去演講或教課,當時總是喜歡放上一些感性的個人觀點,對世界的想法,想起來覺得非常羞赧。不適於自己立足於社會的位置,有時得畫著勉強的妝,但卻站在台上對一些迷惘的人世故說著話,像是一種過譯。

這次的備課課程是實務內容,一直以來都很排斥對人群講話,上課前卻沒多想什麼,也沒稍微演練一下,很自在地拿著麥克風講完了,有時底下的眼神困惑、有時熱切點頭、更多時候他們沒有表情。不過,會花費晚上七點到九點的時間留在學校聽課的同學,想必是對自己相當盡責的人吧——抱持這樣的念頭,談完了所有人物專訪的流程與細則。回家的路上仍然感到不可思議,超級怕麻煩的我居然也沒覺得哪裡不舒服,或者是我已經成長到不勉強自己回答他們困惑的眼神,以及能夠不操縱與演出另一個自己地,講完一堂課。

希望他們已經開始準備專訪功課了,製作內容的路上一切順利。

光是不演出這件事,就大大改變了我的 2021 年,明知怎麼做更討喜,或者作為一個大人如何在複雜的人際往來中讓人舒服,當我選擇了自由工作,也完全改變了我對於工作的想法,我避免說出違心的話,迎合某些人事,錢也許賺得少一點,但快樂許多。

另外接案讓我意識使用「時間」的自由度。我可以像十二月偏廢不接其他案子,時間投注在我想專注的人事物身上,那麼我也可以用這樣的態度對待案子,因此判斷是否要接案的準則不是錢的多寡,而是一樣的時間,我願意投注在什麼地方。

上個月跑了一趟台東,幫台東的自閉兒家庭關懷協會寫專訪。

我在他們工作的地方觀察他們,他們都喊我姊姊,覺得非常窩心,這裡的孩子有些是自閉兒,有些發展遲緩。共同在小作所裡包米。在小作所的孩子,其實都已經至少 22 歲了。他們都是畢業以後,無法在社會自立工作才來到小作所的。只是因為他們的心智,像是永恆地停在孩子階段,所以來到小作所的大人們,仍然習慣喊他們「孩子」「小朋友」。

如果協會有外人來,孩子們通常會很開心,因為他們生活的圈子不是家裡就是小作所,很少遇見陌生人的機會。

中午叫便當一起吃,別的協會叫七十塊的,這裡叫一百塊的,成立協會的孫爸說:「我們不怕給孩子吃。」先前有外賓帶著拍攝團隊一起來協會,孫爸也領一群孩子,一起到海產店,跟外賓吃飯。協會的精神是讓孩子接觸外界,不要與社會生活脫節,因此經常有外出的體驗,比如帶孩子去全聯購物、去宜蘭採蔥,孩子們也倚靠自己的力量、賣米存錢,買個月存幾百塊,去金門旅行,甚至圓過去迪士尼的夢想,即使,他們只是坐在路邊,看著米奇米妮人偶,也心滿意足地實現了願望。

工作以外,協會也安排日常休閒活動,上午的半小時,先做簡單的體操伸展,再開始一天的工作,下午跳舞、聽音樂,或是做美勞、母親節製作卡片等,所有人都會被分配到打掃工作,許多人,在家失能了二十幾歲,是來到小作所才開始學習清潔,甚至被老師們教育,回到家也要幫忙,有些孩子的母親看見本來沒有指望的小孩主動清掃家裡,像是等了二十幾年,孩子才終於長大一點點,感動地流下眼淚。每個月會有一個主題教學或社區活動,要出去吃大餐時(麥當勞、肯德基、貴族世家等),也會讓學員舉手投票,盡力維持孩子的人格與尊嚴。

走進協會理事長孫爸的家,讓我驚訝於人的耐心。

以前孫爸從屏東開南迴到高雄,每天帶著孩子做早療,於是他們在牆壁上記錄下公路的形狀,坐在車上就是看車,因此家裡的牆壁塗鴉上許多公路、路標、汽車。

隨著身高,孩子可以畫到的牆壁越來越高,他們會反覆書寫一樣的字符,畫上一樣的標誌,孫爸家的牆上不時可見 BMW 標誌,就連冷氣也是 BMW 的。迷上數字的一陣,家裡充滿車牌號碼、或是他們在路上看到的一串數字。另外,弟弟很喜歡畫船錨,爸爸的轎車車屁股也有一個船錨,彷彿協會讓漂流的孩子鎮在一處,形成家的定錨。

常人眼裡,孩子破壞的牆被孫爸視為「裝置藝術」。牆上,甚至黏了一張哥哥的健保卡。「我想說怎麼找不到,辦完一張新的,才發現在這裡,這是弟弟黏的。」

孫爸說:「之前我跟他們說,重新粉刷好不好?刷掉你們才可以繼續畫。」他們拒絕這項提議,就想在這塊擁擠的畫布上繼續創作,這些痕跡也像是小孩長大的年輪,字跡與畫的線條,從拙劣到成熟。

牆上經常出現孩子聽的歌、看的 YouTube 頻道,他們聽 911、茄子蛋,牆上寫了〈富末代〉與〈浪子回頭〉的歌詞。那我讓我想起協會裡的那些小孩,包米時播的也都是這個世代最流行的歌,他們對世界的渴望,其實與他人並無不同。

謝謝自己接下了這個案子,以及好案子能夠來到我身邊,教會我更多事。我看著他們的眼睛,想起一份專注的難得,知道自己可以重新拾有這份對待自己與他人的專注與誠懇,是多麽難得的事。

專注因此能夠意識,願意讓時間簡單一點,讓人與人的關係純粹一些,不做什麼,比要做什麼,更艱難。

那一個車屁股的船錨,一個人生命裡看似搞砸了卻像記號一般的存在,才是最重要的事。